沉迷享乐,将走向快乐的反面,对世界的感知会变得迟钝,而“寂”的心境可以超越无聊人生,自得其乐,享受孤独。
“涧户寂无人,纷纷开且落。”
王维的诗。乍一眼,素朴近乎凉白。诗叫《辛夷坞》,花就是“辛夷花”,也叫“木兰”。是首五言绝句,前两句云:“木末芙蓉花,山中发红萼。”
一场盛大花事,从发生到凋零,未觉察,已终了。寂,是诗眼。
寂。不是无声,不是无息。鸟鸣林静,松子坠,春山空。生命的鼓动,包裹于天地自然的气场,层层滤净细细打磨,除去了太大颗太累赘太有形的东西,变得——空寂。
难怪日本人喜欢王维,处处有王维。东瀛古典文艺美学的特征之一,就是“侘寂”。松尾芭蕉名句:“寂静啊,蝉声渗入岩石中。”“古池塘,青蛙跳入水音响。”“初雪——行脚僧背上,笈之颜色。”俳之意境与王维之禅味,一脉相连。芭蕉弟子各务支考有言:“心中一定要明白,居于享乐,则难以体会‘寂’;居于‘寂’,则容易感知享乐。”他认为,沉迷享乐,将走向快乐的反面,对世界的感知会变得迟钝,而“寂”的心境可以超越无聊人生,自得其乐,享受孤独。
哲学家大西克礼评论:“侘寂”作为审美状态,是“闲寂”,而不是“死寂”;是“寂然独立”,不是“寂然不动”,是一种优哉游哉、不偏执、不痴迷、不胶着的状态。这种特殊形态的美,在日本国民生活的许多方面,俳句、茶道、花艺、枯山水等表现出来,在艺术与生活中不断被具体化,在审美体验中不断被把握、被欣赏。
是枝裕和擅长以“生活流的叙事展现平凡生活”。有一些若非留意极易错过的经络,丝丝缕缕,在微细的铺垫、在不动声色的镜头语言里,耐人寻味的气息逐渐弥漫。这个经络,就由“寂”的逻辑统摄、牵引着。寂到极致,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,平静之下,暗流汹涌。
是枝裕和的成名作,也是处女作,是年的《幻之光》。影片大量使用固定的长镜头,利用停滞感和距离感把观众带进压抑和忧伤的氛围之中,又借助于暗调设置和光影意象让观众回到静谧的有希望的情绪中来。杰出的作品,好的艺术,创作者的理念常是相通的。电影改编自同名小说,作者是宫本辉。
说起来,我读宫本辉,是近半年的事情。阅读视野渐广,现在,少有作家能一下子抓住我,让我一读倾心,为之嗟叹。宫本辉是意外,是欣然的相遇。
最初读《烧船》,一部短篇小说集,文本干净,令人惊讶。然后是长篇小说《约定之冬》。最近就是《幻之光》,也是短篇小说集。宫本辉用简素纯粹的方式,讲了一些老派的“从前慢”的故事,故事里的那些人,人情练达,朴素熨帖,人事贴着故事,故事牵萦人事,不生涩,不黏滞,水一般流淌,没有起伏波澜,只有涟漪轻动,文韵细腻悠长。俗世人生的故事,宫本辉写得淡极了。淡乎寡味,在无味中体味有味。
宫本辉谈创作:有句话叫作“水随器物而有形”,所以如果把小说比作水的话,最好的状态就是让它失去本来的状态,根据喝下它的人的感觉,有时显得浓,有时又显得淡吧。我想,所谓“寂”,大略就是如此的吧。(林颐)